有度中文网 - 经典小说 - 猎羽在线阅读 - 第三十五章

第三十五章

    

第三十五章



    搜索结果瞬间弹出。冰冷的蓝色链接密密麻麻,像一片由官方文书、法律术语、广告词和破碎哭喊凝结成的冰原。乔月的手指悬在触摸板上,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她不知道该点开哪一个,只是盲目地、急切地想要抓住点什么——一个定义,一个解释,一个能告诉她“如何快速求救”、“外面世界如何看待这一切”、“我到底遭遇了什么”的坐标。仿佛那些冰冷的文字能为她此刻漂浮无依的存在锚定一个确切的、可供理解的形状。

    就在她指尖无意识地滑动,试图点开一个看似最权威的“法律援助中心”页面时,屏幕侧边栏突然弹出一个加粗标题的“热点新闻”推送:

    【独家回顾:A县5·15入室案无删减细节,比笔录更真实的八小时……】

    推送的封面是一张高糊、但依稀能看出是乡村自建房的照片,打了厚重的马赛克。标题旁的血红色“爆”字像一记闷拳,击中了她的视线。

    也许是因为那条推送就悬在她想点的链接旁,也许是因为“入室”、“八小时”这些词的加粗字可以引起人的注意,也许仅仅是因为在极度焦虑与信息过载中,人的注意力会不受控地被最刺眼、最相关(或者说,最可怕)的东西捕获——她的手指,在理性做出决定前,已经点了下去。

    页面跳转,加载。是一篇图文并茂的长文。标题耸人,用词极具煽动性。开头是案件简述,接着便以“独家揭秘”、“深度还原”的口吻,开始描述细节。文字黏腻、细致,充满不合时宜的形容词,仿佛在撰写一篇劣质的犯罪小说。几张打着厚重马赛克、但依然能看出是现场勘查或证据照片的配图,间隔出现。

    乔月胃部猛地一抽。一种本能的恶心和恐惧让她立刻移开视线,不敢细看那些文字描述的具体内容。她的目光仓皇下坠,像逃难一样,跌进了页面下方那片已然冷却、却依旧沸腾着无尽恶意的评论区沼泽。

    “求原图!之前受害者夫妻照片没打码的谁有?发我一份收藏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巴掌拍不响,这女的平时肯定也不检点吧?不然怎么偏偏盯上她家?”

    “唉,可怜。但说真的,女人长得太好看有时候就是祸水,自己招灾。”

    “告诉你个残忍真相:女主肚子里的胎儿被罪犯用手直接抠出来了,因为强jian时嫌碍事。2015年天涯上真实的笔录我看过。残忍程度只有你想不到的!!”

    “楼上造谣死全家!三个月胎儿在zigong里,你当是口袋掏东西?有点医学常识行吗?为了满足自己猎奇的恶心癖好,就在这编排受害者,你还是人吗?!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技术党分析下,据说盆骨都……那得多大劲儿?细思极恐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过一些‘内部资料’,据说那女的后半段其实没怎么反抗了,是不是也算……半推半就?”

    “这种案子就不该详细报道,除了满足某些人的变态心理有啥用?要我说古代凌迟处死都便宜这帮畜生了!”

    “其实中间歹徒有两次离开,她为啥不跑?还是心里有侥幸吧?要是我,拼死也要搏一搏。”

    “哎,这么多案子,就这个我看完真的心里堵得慌,太惨了。”

    “只有我好奇新娘到底多漂亮吗?能把四个亡命徒迷得非要……那种照片原图到底谁有啊?”

    “扒了一下,女主叫张XX,以前QQ空间有照片,长得确实清纯,有点像某个网红。她以前还发过和老公的婚纱照,啧,真是红颜薄命。”

    “最新‘科普’:消失的夫妻女主很配合细节、女主受过的伤全记录、四人拿针扎细节‘图文分析’、付刚和女主的‘亲密’细节描写、白娇妻屈辱挣扎三部曲(资源私)……”

    帖子很长,回复叠了数百层。关于证据链、关于量刑、关于社会安全的理性讨论被挤在角落,寥寥无几。绝大多数楼层,像闻到腐rou的苍蝇,紧紧吸附在那些猎奇的、血腥的、带有强烈性暗示的“细节”上。他们讨论受害者的长相身材,揣测她“配合”的程度,用学术分析般的冷静口吻探讨暴力实施的“技术细节”,甚至有人公然索要未打码的受害人照片,美其名曰“考古”或“收藏”。

    屏幕上的字句扭曲、蠕动,变成一根根冰冷的、淬毒的针,顺着她的眼睛扎进大脑,又顺着血管流遍全身。乔月僵在屏幕前,手指冰冷,无法移动。瞳孔因过度震惊和一种……冰冷的、深入骨髓的恐惧而放大。

    正午的阳光如此璀璨,毫无保留地穿过弧形落地窗,将这座顶层公寓浇灌成一座悬浮于尘世之上的、通透明亮的水晶宫殿。高级香薰系统无声运转,木质香与矿物气息洁净得像无菌实验室。身后,那些静默的腕表、跑鞋、钢笔在射灯下流转着昂贵、冰冷、死物的光泽。

    而她坐在这片极致奢华与安全的中心,面对着屏幕上正在进行的、对另一个陌生女人漫长死亡的、公开的、细致的、充满娱乐精神的解剖与咀嚼。

    那些字句,那些毫无成本的恶意,那些隔着屏幕散发出的、冷漠的、居高临下的“评判”与“好奇”,像一场无声的海啸,淹没了她刚刚因挣脱物理囚笼而升起的那一丝微弱如游丝的气息,也彻底浇熄了对某些庞大运转规律曾有过的一刹那恍惚与天真。

    原来……

    她从那个阴暗、陈旧、弥漫着私人暴戾与绝望的囚室,一步跨进了这里。像是从幽暗潮湿的中世纪地牢,直接坠入了二十一世纪某位隐形富豪用金钱与品味构筑的云端堡垒。空间的巨大落差曾让她眩晕,在那晕眩之外,而是一种……更庞大、更无形、更无所不在的冰冷存在,被无声压迫后的茫然与钝痛。

    那东西无处不在。它藏在他人和善的面具背后,藏在网络的匿名面具之下,藏在那些看似“理性分析”、“就事论事”、“我也是为她好”的漂亮言辞之中,更藏在……人心深处那片连自己都未必察觉的、对“他者”痛苦近乎本能的冷漠、猎奇、审视与肆意消费的深渊里。

    她缓缓地,抱紧了自己的胳膊,指甲深深掐入上臂的皮肤,留下月牙形的白痕,又慢慢泛红。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,比刚才撬锁脱力时更甚,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寒意,比周子羽加诸她身的任何直接的暴力,都更冷,更绝望,更无处可逃。

    电脑屏幕的冷光,映着她惨白如纸、毫无血色的脸,和她瞳孔中那簇刚刚因“找到外部世界入口”而燃起、旋即被眼前这片无边恶意彻底吞噬的、微弱的火苗。

    报警?然后呢?

    然后成为下一个被津津乐道的“受害者”?被无数双匿名的眼睛拿着放大镜,审视她每一次穿着、分析她每一个表情、揣测她与另一个人之间是否存在“交易”或“纠葛”、猎奇编排于她的容貌和身材会引来何种“厄运”,甚至“热心”地“还原”那间囚室里的“细节”?

    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只有冰冷的、粘稠的绝望感,无边无际地蔓延,将她刚刚踏入的这个奢华、明亮、温暖、看似“自由”的空间,也染得脏污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或许是因为页面停留时间,或许是大数据推送,侧边栏又自动刷新,弹出新的“相关搜索”和“大家还在看”:

    “面对“女诬”,男性如何保护自己?   ”

    “完美受害者不存在?一图看懂性侵案舆论反转套路。”

    每一个词组,都像一把精准打造、淬着毒液的钥匙,试图插入她命运的锁孔,将她尚未发生的遭遇,粗暴地归类到某个猎奇的、充满预设的、等待被消费的叙事模板里。

    她猛地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又睁开。目光落在屏幕上那篇长文的后半部分。一种冷酷般的、近乎麻木的冲动驱使着她,拖动鼠标,看向那些她之前不敢细看的、“案件回顾”的正文。

    文字描述简洁了一些,但残忍度分毫未减。她看到了时间线,看到了四个罪犯丑陋的面孔(其中唯一没死的赵文峰,已从无期减刑为22年,理论上2041年可出狱),看到了尸检报告里那些冰冷的、非人的术语:

    “女主人一侧rufang被咬烂,另一侧被插入牙签并折断……”

    “阴部严重水肿,伴有数十处针刺伤……”

    “yindao内壁及皮下组织大面积挫伤、充血、溃烂……”

    “体表遍布抓痕、齿痕及烫伤……”

    为了博取点击,小编甚至在描述旁,配了一张不知从哪找来的、笑容甜美的女明星生活照,旁边标注着“类似受害人气质”。

    乔月起初是麻木的。那些文字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,只是些陌生的、排列组合的符号。她甚至能“冷静”地想:哦,原来人可以对同类做出这种事。原来痛苦可以被这样事无巨细地、甚至带着某种隐秘兴奋感地书写出来,供人阅读、评论、收藏、传播。

    然后,某一个瞬间,也许是“牙签”这个词,也许是“折断”这个动作描写过于事无巨细,也许是那张被随意挪用、笑容灿烂的女明星照片——毛玻璃碎了。

    那些文字突然有了温度,有了气味,有了声音。她“看到”了那个从未谋面的、毫无过错的女人,在生命最后八小时里所经历的地狱。她“听到”了绝望的呜咽和施暴者的狂笑。“闻到”了血腥、恐惧和死亡的气息。更可怕的是,她同时“看到”了此刻屏幕上,无数双兴奋的、探究的、冷漠的眼睛,正透过这些文字,“观赏”着那场地狱,并从中汲取着扭曲的养料。

    两种“看”交织在一起——施暴者当时的“看”,和此刻屏幕后无数匿名的“看”——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、跨越时空的共谋。而受害者的痛苦、尊严、乃至她作为一个人的全部存在,就在这两重“观看”中被碾得粉碎,最终化为流量、谈资、猎奇的素材和一句轻飘飘的“红颜薄命”。

    他们怎么可以?

    一股灼热的、腥甜的气息猛地冲上喉咙。不是恐惧,不是自怜,是纯粹的、冰冷的暴怒。   是对施暴行为本身的暴怒,是对那套允许、纵容甚至鼓励这种暴行(无论是rou体的还是话语的)得以存在并滋生的、庞大而无声的系统的暴怒。是对人类竟然能对同类的痛苦,表现出如此高效、如此有创造力、如此乐在其中的残忍的暴怒。

    他们怎么敢?!

    她突然不受控制地、拿起笔记本电脑砸在桌面上。屏幕猛地一暗,又挣扎着亮起,显示出一片乱码和破碎的影像。

    远远不够。

    那股突然而来的暴怒与无尽的恨意找不到出口。她站起抓住电脑边缘,在一种完全失控的、毁灭性的冲动下,将它掼向坚硬冰冷的火山石茶几面!

    “哐啷——!滋滋——!”

    金属与石材撞击出刺耳的巨响,屏幕瞬间黑了下去,边缘迸裂出蛛网般的碎纹。机壳变形,电线被扯出,发出短路的噼啪声和焦糊味。

    但毁灭这件电子产品,只能让她神经放松一丝。那弥漫在网络每一个角落的、冰冷的恶意,那吞噬了一个个体、还要将人死后残骸也嚼碎咽下的狂欢,依然无处不在。她毁不掉。她甚至也是这“观看”的一员,她似乎也成了“帮凶”。

    她悲愤的,是事件本身的残暴与不公与色情消费。

    她的点击、阅读,也在为这恶的流量添砖加瓦。因为过于悔恨观看,她抱头痛哭起来,缩在沙发的身体依旧脆弱,骨骼却非常坚定。她的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,那悲愤太庞大,太绝望,太冰冷,噎住了她所有的声音和眼泪。

    一股温热的的液体。

    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,顺着她惨白的脸颊滑落。

    是血红色的一丝,是凝结的浓稠。

    血泪guntang地淌过下颌,滴落在她自己的身上。

    视野的扭曲、物品一刹那的陌生化,“现实”的帷幕被撕开一道裂口,露出后面机械运转的黑暗齿轮。她的血泪正是为此而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