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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雨霖玲春即逝(二)

    

夜雨霖玲春即逝(二)



    许老爷子享年七十九,走时安静祥和,虽是喜丧,却颇让许同瑞头疼,不可恣意奢华,又不能寒酸简陋,商议过后,且停灵于前院正厅三天,批书起脚,报丧搭棚,安放随身灯,请人写殃榜,揭白,小敛,兼人际交往,这厢那厢大小事务一应安排。

    许同瑞没有继室,姨娘难登大堂,许自往是个死读书的,放出去连个杉木棺材都分不清,又教许同瑞骂了一顿,只得是王夫人主持内廷。

    王夫人做事干练,接手头一件事就是点卯,点齐了人择区负责,哪个屋哪件事出了毛病都能追溯到人,又着人登记领牌,从挂幔守灵到供茶烧纸各样东西齐备,锦瑟在旁拿了账本,算盘拨得噔噔响,桩桩件件,都问得仔细。

    许府原没个正经女主人,王夫人是正头娘子,素日也料理府上细务,众人已习惯她的品性,不过是要比以前肃正勤快了些,却也没大不了的,一一领责散去,王夫人又巡各个宅子,与内眷太太们往来,又着人打轿赶车,让锦瑟去照料外头的商铺,人来事往,片刻不得闲。她心比针细,虽办得规整,待收钥归宅,也是口干舌燥,头疼得厉害,不得不搀着锦瑟,缓步入门。

    但见桌上热粥小菜,色香俱全,王夫人诧异笑道:“许大爷也会心疼人了,真个稀罕,莫不是终于被骂改了性,学会怜香惜玉了?”

    许自往从内室探头出来:“哪里是我,你仔细哄你宝贝女儿。”

    王夫人一愣。

    原是许来烟知道老爷子去了,奔去停灵地方大哭了一场,她乃真心实意,王夫人自劝不住,叫长歌把人扶回房去,许来烟缓过神,换了身素白衣裳,跟在许自往身后看了王夫人管家全程,将各项琐碎细节暗记在心上,又观察小厮丫鬟们的动作,一面与亲戚长辈寒暄。

    这却与以往不同,许来烟在府内乖张便算了,这是她第一次应付大场面,接待礼仪不得有半点马虎,故她极少说话,许自往说什么她听什么,被别人盘问,答得中规中矩,不敢出错,人夸她机敏灵巧,许同瑞冷笑道:“木讷至此,学了一身匠气,哪有机灵可言。”

    许来烟只得含糊过去。

    实在不怨旁人,任谁见了这张脸,“漂亮”两个字含在嗓子眼都要打个囫囵吞到肚子里。

    许来烟毁容毁得彻底,虽是十字,却有长短,一道从颧骨顶处划到下巴,一道全在脸颊,长细而短粗,皆不对称,十分狰狞,夸不出口。

    虽一张脸勉强能看,奈何许来烟以前是个大美人,两相比较,更觉惨烈,是以来人见到许来烟都会被吓一跳。

    不夸美,剩下的乏善可陈,闺阁女儿问什么都不合适,许同瑞便打发了许来烟去后宅,许来烟暗中思量,吩咐厨房做了精致吃食,又在锦瑟送孝服时打点银两,询问了几个穿官服的人物,隐晦地提起外面的商铺。

    “我的小姐,这都几时了,你怎还想做生意的事。”锦瑟收了东西,低声道,“老太爷在时或有希望,可往后宅子是老爷一人独大,他素日忌讳你提,如今没了太爷施压,任你千百手段也无用,我劝你还是老实等着嫁人,若要再闹,只怕要挨板子,小姐你可好好想清楚。”

    许来烟亦心底发凉,她表面附和,仍不甘心,却明白自己只剩一次机会,再出不去就满盘皆输,见王夫人回来,亲昵地唤了声娘便要扶她。

    王夫人古怪地盯着她看,自许来烟醒来,她时常用这种眼神看着她,有时疑惑,有时探索,像要在她身上确定什么,但也不过刹那,就顺着许来烟坐了:“我就知道,原是有场鸿门宴等着我呢。”

    许来烟惊了惊:“这是什么话?”

    “你这丫头还想瞒过我,今日来的不过些离得近的本家兄弟,明日外地的亲戚朋友们赶来,人山人海乱糟糟,最是抽不开人手的时候,我那铺子定要关门,你不在家中安分守己,想我外头的主意,以为这一桌子就能打发了我去?”

    许来烟吃惊她心思敏锐,一计不成,索性抱着她手臂撒娇:“阿娘……”

    “又来又来,平素受点委屈就撒泼,如今正值送殡的要紧处,你还分不清轻重缓急。”

    许自往在旁听着,捡了几片白藕往嘴里送,罕见得了好脾气:“你莫要再吓唬她了,昨日还说分身乏术,想着让来烟顶几天生意,今日却开始摆脸色。”

    王夫人怒目斜视:“让你多嘴了?谁让你下筷子的?”

    许自往被下面子,无语凝噎。

    王夫人又对许来烟道:“我确实有这个打算,老爷近日忙碌,顾不得你这边,我悄悄放了你倒没什么,只怕你初生牛犊,惹了麻烦,又无经验,越帮越忙,届时亏损漏馅,我这几十年的老脸也要不得了。故明天还是关门的好,待我简单教你,上了手,总好过你自己学。”

    许来烟惊喜交加,连忙称好,在旁听王夫人简叙商铺运作,又担心她太过劳累,只道不急,哄着她吃了些东西便劝她入睡,自己则因心绪激动,翻来覆去,略略合眼已到卯时,又起身梳洗,更衣盥手,收拾完已是辰时正。

    王夫人差锦瑟把钥匙给送来,又反复叮嘱,许来烟道:“娘早就将铺子收拾好了,我不过照看照看,有什么不懂的问锦瑟jiejie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王夫人才将她送走。

    王氏开的酒铺,乃是祖上家业,算不得日进斗金,但也有稳定的客人兼散客若干,足够糊口。酒铺名曰“万福酒馆”,有两个跑堂,两个杂役,另有一个账房,虽主人不在,各司其职,也干得井井有条。

    只是见到许来烟,皆吃了一惊,有大胆的盯着她脸看,神色紧张又好奇。

    许来烟视若不见,先介绍了身份,在旁与杂役闲聊,将经营模式打听清楚,又借盘点之名将店内产品种类记个大概,隔行如隔山,她专业不对口,不敢多说,挑了几种最好卖和最不好卖的酒,装进提前带来的小坛子,写好木匾挂在门前,又讲明休假带薪,这才关门谢客。

    再回许府是正午,深冬的太阳黯然失色,冷风拂面,寒气入骨,许来烟躲在轿子里说话都冒着白气,听得外面人声嘈杂,熙熙攘攘,掀了帘子往外看。

    “乌泱泱的,真是热闹。”

    许来烟过了垂花门,顿听哭嚎声响彻屋顶,围观者无一不动容,许来烟虽大哭过,见此情形,心有戚戚焉,遂转道去灵堂再去瞧瞧老太爷。

    她并不畏惧周遭男人,他们多少见过美人,对许来烟不是退避三舍,就是强颜欢笑,态度冷淡,莫要说生出腌臜心思,许来烟不在眼前晃便阿弥陀佛了。男人真是神奇,没了伤疤就想床笫之欢,有了伤疤连主角光环都不好使了,显然丑女人不配当他们身边的挂件。

    她于是心态坦然。

    灵堂点着几只白烛,光线昏暗,许同瑞忙于应酬,许自往看见她,朝她招招手。

    许来烟却先瞥见他身边一个年轻男子,身着粗的生麻布,袖口封边,衣着朴素,玉树一般立在牌位旁,他脸色憔悴,眼下青黑,依旧掩不住五官周正,形容俊美,远而望之,潇潇似流风回雪,朗朗若浮云清月,离得近了,愈发觉其气质澄澈似无鱼寒水,水下青荇,高洁清远,可看不可及。

    许来烟偷瞥他几眼,房内未添烛,他周遭却似比其他地方明亮许多,实在神奇。

    她爱看帅哥,又怕误入剧情,一时纠结。

    许自往见她朝自己行礼,一句话不说,怪异道:“这么大的人没看见?”

    许来烟茫然:“啊?”

    还是男子先道:“meimei年幼,记不清我也是正常……只是你的脸,怎么这般利害,实在可惜。”

    许来烟略略奇怪,她刚才就隐约不对,从衣料判断,这人服齐衰五月,是重孙对曾祖父母的礼制,该与她同脉同辈,可是许自往就生了她一个女儿,哪里来的不相干的兄弟?

    她迟迟不回应,许自往更无奈:“连诚儿哥都认不得了,这病生得真是凶。”

    许来烟:“……啊?”

    哦——

    许士诚,许来烟的便宜哥哥。

    许自往命中无子,早年从许老爷子已逝女儿的一脉挑了许士诚过继为子,真论血缘关系反而偏一些,在古代属于可以结婚的从兄妹。

    许来烟很不愿意提他,当然是因为这货也在小说上!

    因他出场较晚,许来烟只模糊记得许士诚科考不成,自己出门做生意,跟家中关系闹得很僵,常年不回家,家中也甚少提他。

    原著中许来烟去了青楼才见到他,朦朦胧胧地被他救了出来,过渡入宫剧情时和这位哥哥搞了几次,往后便再没见过,很像作者心血来潮临时加的满足骨科性癖的工具人。

    工具人此刻温润地看她:“还没记起来?”

    许来烟心道大哥你不按剧情走我记什么记,又想睡遁脚底抹油,又惦记着他这张高风亮节的脸,又希望他能赶紧消失此生不见,又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,着实令人头大,几次欲言又止,许来烟真诚地问他:“诚儿哥,你这样对你meimei,难道不昧良心吗?”

    许士诚:“……啊?”